港澳,港澳,人們常常將香港和澳門相提並論,反映了二者非同一般的密切關係。香港人喜歡把去澳門戲稱為「過大海」,原意為搭船去60多公里開外的大海彼端。但有句可能與八仙過海有關的廣東俚語則說「過海是神仙」;莫非「過大海」還有深層次的含義義,暗喻去澳門可享受神仙般的逍遙快活?
十多年前,香港大學著名的金融學家饒餘慶教授曾在其一篇著作中提及,澳門在經濟上接近是香港的附屬城市。如果撇開政治正確的考量,當時的澳門是香港的經濟「附城」,這一說法確有實在的道理。例如,以通貨看,澳門幣是以接近1:1盯住港元浮動。在澳門街頭,各種面額的港幣乃至連硬幣都隨處可用,商家們會不假思索地以港幣夾著澳門幣找贖零錢。有資料指,港幣在澳門的流通量為其本幣的兩倍多,是典型的「貨幣替代」現象。近幾年不少當地商戶熱烈歡迎客人用人民幣付款,甚至近乎無恥地將私家兌換率設為1:1;這除了反射某些商人的狼貪之外,亦令人難免要揣測:或許有朝一日,澳門元真的會捨港元而去,改與強國幣掛鈎,實現徹頭徹尾的全方位回歸。
主城與附城
不少城市都有其經濟或人文意義上的「附城」,或者亦可以叫做「衛星城」,這種關係隱約可見於近代的京城和天津,上世紀末的香港和深圳,以及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新山市甚至雲頂之間。
大凡附城,通常須具備幾個特點:一是地理上與主城保持一定的但又太遠的距離,二者之間的交通聯繫須十分便捷,最好是即日往返都不成問題;二是附城的經濟和社會發展水平略遜,令主城的來客享有地位上的「溢價」,例如在消費時有尊貴和豪客的感覺;三是附城有自己的特色和風味,與主城產生「差異化」,若與主城隸屬不同的管轄制度或者國家,則更加理想。主城的人們對附城趨之若鶩,多半便是因為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感、不陌生但又有些許新鮮的獵奇感,當然還有那種花得爽、豪得起、盡在不言中的優越感。
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澳門作為香港附城的角色隨著香港經濟愈發炙手可熱而步入巔峰期。這個風光旖旎、富有葡萄牙風情兼且對娛樂行業持開放態度的海傍小城,曾經是多少香港人(包括發了達的和相信自己遲早會發達的)的冒險樂園甚至溫柔鄉,亦是普通家庭老少咸宜的周末好去處。當時港客對澳門旅遊業以至整體經濟的作用可謂舉足輕重;就連經港澳碼頭往來的噴射飛航的頻密程度,亦遠超香港與其離島之間的渡輪。
榮辱交替與互見
香港回歸後任期最短但又相對敢作為的前財政司司長阿松曾以「有多久風流,就有多久折墮」來調侃亞洲金融風暴後的香港;不管港人是如何的不服和情難以堪,但此話的確而實地一語中籖了。近年香港經濟的頹廢有目共暏;增長速度放緩反倒問題不大,高新科技未成氣候、產業競爭力衰減、社會流動停滯、鬥心渙散、內耗囂張、政府積弱,才是招招「拿命」的死穴。曾蔭權時代的港府抱殘守缺,把手中幾件數代相傳的舊家當,例如金融業、物流、貿易、專業服務等敝帚自珍地包裝起來,美其名曰「支柱產業」,接著有點「恬不知恥」地以自由行為契機大搞旅遊業;終於,香港「纡尊降貴」到與澳門這位小兄弟在同一個行業裏混飯吃了。
香港的明珠暗投其實是以強國的崛起以及國人大舉揚威海外為時代背景,亦是此消彼長的必然結果;這種「一雞死一雞鳴」的更替其實亦發生在港澳以及港深之間。不消幾年,澳門還有深圳,它們作為香港附城的角色迅速褪色了,代之而起的是香港和澳門雙雙淪為華南乃至全中國的超級附城。
趕自由行這趟水
被附城化的香港雖然享受了豪客如雲、揮金如土的種種好處,但遊客超載的壓力和各種始料未及的社會問題卻亦不期而至。人多了,車擠了,奶粉賣光了,流感預防針沒了庫存,雙非多過了本地娃;街坊小店變成了金鋪名店,茶餐廳的餐牌換成了簡體字,兜售三百呎豪宅地產經紀笨拙地捲舌頭操起了「褒冬瓜」。
一樣的彌敦道,一樣的銅鑼灣,還是一樣的天空,一樣的塵埃;卻已是不一樣的庶民生活。滄海桑田,天翻地覆,真的這麼慷慨和激奮人心嗎?當港人忍不住追問「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時,「蝗蟲論」便蠢蠢欲動,惹得央報要聲色俱厲加以口誅筆伐,力斥港人「吃碗麵,反碗底」,不識時務又不知感恩;一眾港府高官苦口婆心地規勸市民們要識大體有氣度,認清形勢,最好是靜下心來,「多等一班車 」。但光復上水、拖篋佔領旺角等看似無聊的「鬧」(廣東話意為「罵」)劇輪番上演,不能只簡單歸納為本土意識的盲目抬頭。畢竟,這夾雜著多少普通港人在歷史轉變期的迷茫和不安,以及對「The City is Dying」的莫名恐懼和應激式的躁動。
再回頭看澳門,這個同樣被自由行人潮淹沒的城市,不但「波瀾不驚」,甚至借勢風生水起了。香港面積2,754平方公里, 總人口700多萬人,2013年錄得約5,000萬人次的訪客,其中近八成為內地同胞。而澳門人口只有59萬, 總面積不足30平方公里,去年接待了近3,000萬名旅客;若以人均待客量計,澳門遠勝香港!
一方水土一方人
這個「迷題」其實不難理解。首先,香港由主城變為附城,既有心理上的落差,亦有旅遊基建和配套設施未臻完善的時間差。但對澳門來說,只是經歷了一種幾近無縫的過渡,無非是主要的客路逐漸由港人轉為從拱北南下或者經香港踏浪而來的陸客;他們更加人多勢眾,亦更加地春風得意和豪情萬丈。
其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澳門就如同氹仔關帝廟前老榕樹下那家「獨沽一味」只做豬扒包的大排檔那樣,專心致志地經營旅遊及相關的產業;旅遊經濟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層面和角落。很多澳門人以旅遊相關的行業為生;在澳門,你會碰到周末出來兼職載客的私家車,還可能偶遇妙齡少女開的的士;而鉅記和某某記的土特產,亦多是靠家庭作坊或者在本澳製造。這樣的經濟格局和社會肌理,造就了「旅遊業好,澳門就好,澳門人也好」這種直接、廣泛兼且能立竿見影的利益關聯機制。
反觀香港,旅遊業雖然蓬勃,但對本地經濟和就業的實際貢獻並不算高,介於5%和7%之間。其中最受惠的當屬零售業和餐飲業,但無論是商舖販賣的物品還是餐廳用的食材,卻幾乎全靠進口。數萬元的一個舶來品名牌手袋賣出去,金額可觀,但扣去店租、售貨員工資以及十數百分點的皮費和零售商利潤之後,相當大的部分匯去了歐美等地品牌商的口袋;對本地產業的聯繫效應和帶動作用便嘎然而止了。從國際產業分工和價值鏈地理分佈的角度看,這有點「飛地經濟」的味道。試想,如果自由行者排隊如儀、血拼搶購的是港產的「鱷魚恤」,則得益的本土行業就不會只限於零售業者,還有製衣廠、布行、輔料供應商、物流等一整條產業鏈。
再加上香港的商業型態雖不能說是壟斷當道,但亦很集中於較少數財團或者以集團式經營的大企業手中,他們往往會透過「內部化」來追求利潤的最大化;這就進一步限制了財富和機會的擴散與共享。正因如此,大多數的行業和巿民並無法直接感受到客似雲來、貨如輪轉的好處,反而要分攤其所衍生的界外效應。情況便如同一個賣香煙的賺得盆滿鉢滿,幾個吸煙的吞雲吐霧享受快感,但連累周圍的數十個男女老幼只能忍受二手煙的嗆鼻和空氣污染。
此外,港澳搞旅遊業的一大分野是澳門走發展渡假村的集中式道路,而香港則是循「遍地開花」的模式。澳門政府藉開放賭業牌照之機,將氹仔打造成東方的拉斯維加斯;真正的「政府搭台,財團唱戲」。這片曾經是爛泥水窪的地方,如今摩天高樓鱗次櫛比,各種仿古、仿歐以及說不出何種風格的建築群連綿不絕;雖然俗氣甚至有點丑怪,卻是五臓俱全的「銷金窟」。大型賭場、五星級酒店、頂級名牌店、高檔餐廳、巨無霸式的會議展覽場地、各種休閒設施乃兒童遊戲場一應俱全,又引入各種演唱會、馬戲雜耍表演甚至拳擊比賽;再加上附近有官也街這一風韻猶存的歷史名勝,足以讓遊客樂不思蜀,腳不出氹亦可也。
五光十色的氹仔渡假勝地自成一國,吃喝玩樂應有盡有;旅客們自願地「坐困」其中,消磨了在澳門逗留的大部分時光。雖然大三巴等旅遊熱點難免亦是人頭湧湧,但外來人潮對一般民居和民生的影響則被緩衝甚至隔離了。而且這麼多年了,氹仔仍舊是個熱火朝天的大工地,反證其具有極大的擴容空間和發展彈性。澳門亦無須像香港一般,沒挨多久就得慌慌張張地做起旅遊承受能力評估。其實,這種模式亦已被擅長抄襲和吸收的新加坡採納於Marina Bay的發展上了。
香港政府一貫擅長的是積極不干預;說白了,就是積極地思辯和研究一番之後決定什麼都不做,甚至政府還要刻意規避,以免惹來偏幫某個行業或干涉自由市場之嫌。循這一思路,香港的旅遊業發展便如野草一樣,任由春風吹又生。無論是商店、餐廳,還是酒店旅舍,主要是讓靠市場自己搞定,由私營業者自個看著辦。所以,香港的旅遊設施不用規劃,亦談不上未雨綢繆;當然更不可能像澳門那樣,由政府欽點一塊地方來大張旗鼓地成片開發。
其結果是發展落後於形勢;現有的商業和旅遊設施不敷需要了,市場的無形之手便悄悄伸向其它部門,以至擠佔、挪用了原本應該專屬本地用的資源。在商人重利的金科玉律下,街坊小店最終只能拱手讓位給鴻運當頭的化妝品店或金舖,光榮地湮滅於自由經濟的巨輪之下。更有甚者,香港的旅遊設施特別是宿位大都有如天女散花般分佈在鬧市區或民居之中,旅客們「飛入尋常百姓家」,增加了與當地民眾的交匯界面,自然亦多了互動乃至摩擦的機會。大家同宗同源,習相近;到一家茶餐廳叫同一碗牛腩麵,去同一家超市買同一款東西,或者搖搖晃晃地走進同條小巷,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一霎那閃入同一步電梯。在摩肩接蹱的電光野火間,你便較有可能讓拉桿行李箱的小輪輕輕掠過腳面;這是緣是份,還是注定的果和業呢?
城市與空間
假日的澳門,議事亭前地人山人海。但轉過一條短短的橫街,你便可在一處街角噴水池邊款款坐下,讓冬日的陽光懶懶地撒在攤放膝前的書上;你的目光不經意地尾隨一輛小車小心翼翼、有些搖晃地拐下教堂邊那條窄窄的青卵石路,然後掃向不遠處一棟葡式小樓的木百頁窗上;當你正仔細地打量和點算起窗口那串馬介休咸魚的時候,一陣鮮爽而有些清涼的風掠過,你忍不住但亦是刻意地打了一個響亮而歡快的噴嚏。
在遊人如織的氹仔官也街的那一端,你在古老的涼亭下向表演排簫的印地安藝人買了一張明知以後不太可能再翻聽的唱片;然後在悠揚而有些蒼涼的音樂聲中,和著節拍走到馬路對面那個簡陋的巴士站。車剛離站,你無意追趕;只是在那木條長椅坐下,目送著公車晃晃悠悠駛過兩旁泊滿機車的老街,漸去漸遠,最後消失在被午後的陽光染成一片白茫茫的盡頭。
城市是空間的結構。繁忙之餘,要有生活的空間;繁華的背後,該留點心靈的空間。澳門不再是香港的附城,但仍舊是港人至愛的度假聖地;也許是因為,漫步在那舊街小巷,你仍可依稀找回越來越被淡忘的空間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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